犁透漫长的时光
——《2012年度信阳散文》序
□胡亚才
下班回家,“呯”地将烦躁关在门外。与妻子边吃饭边看电视,之后拾掇,之后安稳些许,之后更衣,之后“呯”地将安静寄托于家中。在浉河公园里转圈大步走,一个小时,体温升腾得恰到好处,回,又是“呯”的一声关上门,流光溢彩的喧嚣戛然而止。一切井然有序的有规律的生活。
寒风乍起。又是一年小雪时令,又该是一个不眠之夜,《2012年度信阳散文》书稿带着墨香与作者的体温,也带着我留在字里行间温热的目光如同犁耕土地的痕迹,在我的案头,很安宁很耐心也很执著。我知道,就在今晚,我要有所言说。
我的阅读与写作基本上都在晚上。我居于浉河北岸一个老式而破旧的院落里,没有相映生辉的楼群,也缺乏现代城市小区的品相,但这个不大的院子绿量足够,尤其是房前屋后都是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树,很自由很率性地长着,鸟儿也喜欢来来往往,这便为我提供了春夏秋冬白天里于窗前静静地观察鸟的机会,绿树成荫,枝繁叶茂又为我夜晚的阅读与写作遮挡了许多嘈杂的干扰和噪声的侵袭。每每这时,脑子里干干净净,特别透明,一幅幅人物或事物的画面从记忆的深处,从梦的深处来到大脑的天空,有时站在那儿,有时坐在那儿,有时在行走,有时在沉默,有时在微笑,像我的亲人,像我的朋友,非常亲切,等待着我们的相互交谈。
许是我常写到犁铧与土地的关系,并且不止一次试图借助一副犁,进入大地深处,同时抵达时间隐秘的内部的缘故,前几日无法平静的散文阅读中与今晚的静谧里,我似乎又听到了铁的声音,看到了犁在土地深处移动的身影,我的四周布满了地母般庞大的气息……
《2012年度信阳散文》总体上是宽阔的。这种文学视觉上的宽阔,是气沉丹田而登高望远的那种,是胸襟开阔而风物尽揽的那种,是天南地北而落英缤纷的那种。一个人视野宽阔,势必生活与情感就不会觉得逼仄,散文视觉宽阔了,写作的天地一下子就亮堂了,路径就打开了,绵长了。就一篇好的散文而言,当你在欣赏它的时候,实际上不是你在读它,而是它在读你,它在慢慢开启你的心智,打开你情感或记忆的闸门,因为它的味道总是藏在未尽言出的意境之外,总是最大限度地为你创造出可供想象的空间。不仅如此,它还在慢慢咀嚼你,有时甚或在吞噬你的记忆与想象的空间,在守望式、寻根式、救赎式、忏悔式、拷问式的人本追求中,那些灵魂深处的动荡、梦幻似的波澜与意识的惊醒,为我们打开了一扇独特的心灵之窗,让你不经意地触摸到生命的真实。《2012年度信阳散文》中好一些篇章里都长了一双眼睛,它带着安静的微笑,从容地面对,真诚的悲悯与沉默的思考,注视着现实如何成为过往,注视着浮生如何成为一缕云烟。为此,在好几天见空插针的阅读中,我总能收获到我意料之外的感动与欣慰。在以往的交流中,我谈及过散文需要真诚中正的创作情怀,需要严肃朴素的敬畏之心。作为一个作家要关注强者的灵魂与弱者的生存,散文要面对自然,面对历史,面对当下社会,能包容,敢批评,有担当,有责任感,有心灵的沟通,有永远的相互牵挂和永远真诚的共同前往。如此,方能谓之宽阔。
《2012年度信阳散文》总体上也是沉稳的。很多人在散文写作过程中能够从容不迫,闲庭信步听鸟语花香,实在不易。我以为,散文创作的成熟度就在于是否沉稳。除了自然完整的文本结构、宽舒自由的散文语境、富有特色的地域特征这些基础支撑力外,或坚定或灵动之理性的气韵始终氤氲在文字的缝隙里。较之2010年度、2011年度两个散文选本,2012年度的散文选本因沉稳而平添了几分散文重量与自信。于我,无疑是个惊喜。平心而论,一位散文作者的演变真的不是一种轻而易举的事,更不可能是一种无缘无故的新生。就像蛇在春天蜕去旧皮,凤凰在火中涅槃,难道能轻易地成为一个人脱胎换骨的隐喻?一方面生活的变迁,譬如爱情、疾病、亲人的死亡、自我放逐、旅行等才会给作者带来新的灵感、冲动与兴奋点;另一方面,寻找文学气息相通的参照,可以通过一种传统或一个现实,重塑灵魂,获得新生。而所有这些,都无一例外地需要战胜自我并开始新的不懈的努力。
《2012年度信阳散文》葆有了过去抒情的特点。米兰·昆德拉曾说:“抒情性是一种痴醉,人之所以痴醉是为了跟世界更容易混为一体。”抒情是散文作者生命的属性,对于散文作者而言,抒情性犹如赖以生存的空气,岁月的侵蚀、时代的久远,都无法使它们的光芒黯淡。在今年散文年选中众多的篇章,出色地运用了乡野事物,并以散文所应有的想象力呈现出一个强烈的个性但带有普遍性历史的记忆,在浓厚的感伤、温暖、迟疑、怀念、隐痛的光阴景象里,让时光在不动声色的叙说和平常的细节中妥帖地停了下来。无论母亲还是父亲,尤其是父亲的形象,叙事中的强度都超过了以往,但角度与方式都有了不容忽视的转换。当下,乡村以及我们以乡村为背景的精神源地,迫切需要一种强大的力量来支撑,这种力量显然已不仅仅是母性的包容与宽大,而必须富有父性的力量与抵抗。对于一个正在到来的时代和一种正在消失的文明状态,作为写作者,应该比谁都清楚地认识到力量对于力量的作用。因此,我始终认为,热爱与痛苦是驱动作者抒情的两种原动力,它们对立而统一,如热流与冷气同时涌动在作者的内心,激荡起他们心中汹涌的表达欲望,两种力争执得越激烈,作品的丰富性便越得以展现。“故乡”与“亲情”是述说热爱与痛苦的最强大的两种物语,有着无法被忽略的魅力,同时,对故乡对亲情的主题的如何表达也正可展示一个作家的内心诚挚丰厚与否。所以,写晚风起了,下雪了,下雨了,天晴了,桃花开了,星星出来了诸如此类是抒情,写村庄空了,鸟儿飞了,河里没水了,坟茔消失了等等对故乡众多所熟知事物日渐日少的担忧牵挂也是抒情。抒情的外延自然伸展与内涵丰富强大,使得2012的散文年选增添了张力与引力。
坦率地说,对于《2012年度信阳散文》的编辑,我今年早些时日是有些顾虑的,尤其对较长时间以来所存在的狭窄、单一、浮躁以及模式化的倾向保持着足够的警惕,因而对个性或群体性的为写作而写作,为发表而发表,为情绪而情绪,见什么写什么,遇什么想什么,哪儿都没自己家乡美,谁也没有自己家人好如此等等很敏感。因为这些问题都是散文创作而不是中学时代作文的基础性的早该解决了的问题。同时,对行色匆匆的,一泻千里的或拥堵不堪的、杂乱无章的文本形态总是下意识地长长的叹息。散文是有规律的,散文是有节制的,散文是有血有肉亦有骨感甚或铁质的。从一定程度上讲,散文不是慢,也不是散,更不是零碎的意绪,是讲究。
读罢近60万字的散文稿件,信心不邀自到,之前的顾虑销声匿迹。就在几天前的那个寒意四伏的夜晚,我与一帮成分复杂的兄弟在一家小茶馆里喝起茶来,不仅喝起茶,重要的是信马由缰。本无主题,我却先声夺人,情不自禁地聊叙起《2012年度信阳散文》的信心。话匣一打开,居然大伙都步入文学的轨道。尽管没有谈人生,谈理想,也没谈烦恼,谈郁闷,更没有谈家长里短大事小情,仅就散文你一言我一语,你一枪我一剑,所有人彼此感染着,都很兴奋,像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似乎重新拾捡起文学彩石,大有颗粒归仓,书归正传之感。热火朝天的文学情绪竟使那夜漫长的时间悄然淹过我们,淹过夜色,淹过季节,与远方一起流向远方。那夜直到夜深人静至KTV的人早已蒸发,大伙方依依不舍散去。站在空寂的三岔路口,我陷入了感动的重重包围之中:感谢小茶馆,感谢浉河滋润的申城,感谢豫风楚韵的信阳大地,感谢文学。
阅读这些温热的文字时,我自感目光如犁,在丰腴的土地上翻卷起劳作的欣喜。此刻,在稿纸上,我自觉手中的笔似犁,犁过土起,波浪阵阵。当然,文学之路漫长,自然,散文的时光一定也漫长,但我愿与我的文友们一起,犁透这漫长的时光。
2012年11月22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