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源
总会记起那几轮过去的月亮。
岁月之舟前行,没有停顿,没有倒退,但记忆中的那几轮明月,并没有因为时光流逝而淡去。相反,总会在某个特定的时间点上,悄无声息地潜回脑海,清晰地映照着那些彼时的时空,恬淡,静谧,一如电影或电视里的“镜头回放”。于是,明月之下,那些曾经的往昔,立刻生动了起来。
一
1929年初春的那个夜晚,一轮明月挂在母亲所在山乡的天空。在我母亲、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山村姑娘眼里,那晚的月亮亮得让人目眩。她后来跟我、跟别人无数次地说起那晚的月亮:“清亮清亮的,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地上掉根针都能看见。”她说,那天晚上,有个汉口来的学生,“很年轻很年轻的”,穿长大褂,商城口音。在村口的打谷场上,他跟乡亲们说要打土豪,要分田地,要拿起枪杆子,要成立赤卫队……那以后不久,山乡里闹腾起来了,我母亲先在“相思崖”(我长大以后,才慢慢弄清楚她说的是“乡苏维埃”)工作,后来又在赤卫队里当宣传员,到处演唱“穷人调”、“八月桂花遍地开”等革命歌曲。母亲小时候任性,包小脚的裹脚布被她多次扯掉,以致姥姥不再给她包脚。长大后,与别的女孩的小脚不同,她的脚几乎是天足。参加革命后,能疯能跑,人又热情,在队伍里便有了个“王大脚”的外号。遗憾的是,大脚,最终也没能走出大别山。红军撤离根据地时,她因去东乡送口信而最终掉队,后被商城县“剿共”头子顾敬之手下抓到,关进商城县监狱。由于有众多乡亲联名具保,监狱以三十块大洋的价格,把母亲卖给我父亲为妻。1983年,民政部门根据有关政策,核定我母亲为“红流人员”,并按月给予一定的生活补助。有趣的是,民政部门负责核定工作的同志后来说,很多老同志并不知道“王学荣”是谁,但一说“王大脚”,竟都点头:“王大脚啊,南乡皮冲人。”固始县武庙集乡皮冲村,位居大别山深处,南与安徽金寨县交界,是我姥姥家,也是我母亲看见1929年初春那轮明月的地方。我曾跟母亲说:“要是不掉队,你说不定是大干部了。”不大识字的母亲却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我这一辈子,就那几年活得明白,知道穷人要翻身,就得革命。后来没跟上队,几十年后组织上又认了我,我这一辈子没白活。”事后我多次想,也许,母亲19岁时见到的那轮明月,之所以“清亮清亮的”,一定是当年那位年轻的革命者的演说,深深地触动或打动了她,让她有了类似责任、使命之类的觉醒。
1988年,母亲王学荣病逝,享年八十。
二
1971年6、7月,闽南农村“双抢”(抢收抢种)进入关键时期:一季稻收割之后,二季稻的秧苗必须在“八一”前插完,否则,将严重影响二季稻产量。其时,由于派系纷争仍然存在,农村工作难度较大。因此,驻地部队还承担着支持地方工作的任务。受部队指派,我和几位战友从6月份起便在福建省晋江县内坑公社“支地”。具体任务,就是和地方干部群众一起,做好当年的“双抢”工作。
“八一”前,内坑公社的“双抢”任务圆满完成。公社领导决定放场电影,一是庆祝“八一”,感谢驻军支地工作人员,二是庆祝双抢任务完成。8月5日晚,公社领导致词后,开始放映电影《南江村妇女》。由于当时电影片少,群众难得看场电影。公社大院早就人满为患,被四面八方赶来的群众挤得水泄不通。我和几位战友都看过这部朝鲜故事片,便先后离开,到场外聊天去了。
当时,部队流传着这样的说法:中国有四个电影制片厂:一在越南,一个在朝鲜,一个在罗马尼亚,一个在阿尔巴尼亚。“越南电影不是枪就是炮,朝鲜电影不是哭就是笑,罗马尼亚电影不是搂就是抱,阿尔巴尼亚电影莫名其妙,中国电影全是新闻简报。”
聊完电影,聊眼前。离开部队两个多月,大家都觉得任务业已完成,差不多该走人,回部队了。但也都认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没有回部队的通知,就得安下心来,继续工作。
当时,不知是谁,突然注意到当晚的月亮,让大家快看。我们一起仰头,发现那晚明月如洗,特别大,特别亮,又好像特别圆,都说“难得一见”。战友霍四海冲我说,好久没见这么好的月亮了,老张,来首诗。我于是信口胡诌:“天上没有一丝云,月亮大得象脸盆,脸盆里面净是酒,足够四海喝(霍)一口。”平时我们把霍四海喊成“喝四海”,这让大家笑闹了一阵。霍四海却一本正经:“别瞎扯。我来几句:明月照内坑,肯定有原因,不是要出事,就是要走人。”这简直是偈语了,我们都笑着质疑,要霍大高人细说究竟。正闹着,电影场上灯光亮起,传来公社领导的声音:“来我公社支地的解放军同志请注意:部队首长来电话,请你们马上带上行李到公社集合,部队有战备任务,来接你们的车已从部队出发。”顾不上再闹,我们立马奔向各自所住的大队部,以最快的速度,奔去,跑回……
几个小时之后,我们回到部队,并立即随部队开始了长达两个多月的战备拉练。1971年10月下旬,我们逐渐获知:毛主席8、9月份巡视大江南北,作为副统帅的林彪于9月13日叛逃。不知不觉中,我们成了一起重大历史事件中迷迷糊糊的亲历者……
之后,战友霍四海不无得意:咋样?我说的都应验了吧!至于理由,他笑言:“当时,我看见那月亮好像在眨眼睛,怪怪的。”这话无从考证,看过星星眨眼,谁见过月亮眨眼?
不过,几十年后,我仍记得那天晚上的电影、“诗”、月亮和那天晚上我们的奔忙。
三
2009年初夏某日,一位故旧从南方某市到信阳公干。“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当晚,我在一家小酒馆里置酒款待。当年往事,别后际遇,世界风云,中国崛起,都是相谈话题。酒阑兴正酣,茶尽夜未央,我提议去浉河边走走,浴晚风,看夜景,朋友欣然应允。于是,我们边走边聊,继续天南地北神侃。突然,朋友驻足,先仰望天上明月,后欣赏浉河垂柳。朋友感叹:好美的信阳,好美的月夜!他说:“好久好久没这么看月亮了,好久好久没这么随意走走了。天天不是电视电脑,就是酒场会场。没有清风徐徐,只有烟雾缭绕。能亲近自然,走进月色,走进夜晚的时候,真是太少太少了。”我笑着接话:“很诗意啊。咋样?信阳好吧?退休好吧?”
朋友好像忽然记起我退休了,马上问:“对了,你退休后都干些啥呢?”我实话实说:“啥也不干,就在家看看闲书。”
“看书?都这年头了,看什么书!看书有啥用?”朋友的话让我无语。退休之后,我兴致勃勃地从书店买回几大摞书,有国学经典,有中外名著,还有我当学生和工作时想看而没能看到的一些书。心里想,这下可有时间了,得好好看看书。没想到此举遭到周围一些非议,都认为当今之时,得干些有用之事,能挣钱之事。余自思量:此生多有虚度。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都是在平淡、平凡、平庸中蹉跎,而今,花甲已过,还做什么挣钱发财梦?况且,自我从头到脚认真检视一遍,发现全身无一能挣钱的本事。我想赚别人的钱,恐怕别人早赚了我的本去,还是算了吧。于是,照旧当自己的老宅男,宅在家中看闲书。而且,时常以偶有所得为乐事。
但是现在,昔日故旧居然当面棒喝:“这年头看书有什么用!”我骤然不知所措且有些悲哀:功利化了的现实,讲的是真金白银,咱的确是傻帽一个。
活在当下,读书就真的没用吗?我自问。但囿于学疏识浅,最终还是无解。只是,我一直记得,那晚,我再看月亮时,月亮和我一样,显得无精打采。月亮是同情我啊。
亲,月亮,你不用为额难过,额最终还是想明白了:暮年读书,与世无争,不图蟾宫折桂,不图功名利禄,能有一个与书相伴的诗意人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