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森林
如果不是被一粒野绿豆击中,我还没有清楚地意识到,原来我就端端正正地坐在故乡的土地上,而不是在梦里。此时此刻,我正专心致志地坐在大堰的堰埂上垂钓,面对大堰清澈的碧波,我竟然有些太过入神,我知道我钓的不仅仅是鱼,也许还有很多东西,譬如时光、童年、奶奶、老屋等。就在我走神的时刻,我的脸颊突然被一个很小的不明物体轻轻击中,我有些猝不及防,一个愣神,随即找到了落在我衣服的一粒野绿豆,显然就是它击向我的。我用手轻轻地搓捻着这枚黑色的坚硬的野绿豆,心底油然而出一种久违的感觉,是那么亲切那么真实。这时,我的耳畔传来了一阵噼噼啪啪像放鞭炮一样的脆响,我四顾了一下周遭,才发现堰埂上到处都是野绿豆的藤蔓,在阳光的照晒下,它们成熟的豆荚自然爆裂,发出爆炸的声响,并把那些包藏已久的果实,子弹一样弹射出来。
这粒野绿豆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一下子就击中了我最为敏感的神经末梢,也一下子就让我置身于实实在在的故乡。我放下鱼竿,慢慢地打量着眼前亲切的土地。
不远处便是静静横卧着的东茂山,在秋阳斜晖地照耀下,显得是那么庄严肃穆。东茂山是我们儿时的乐园,我们在那里放牛、抽茅针、奔跑、嬉戏,它博大宽厚的胸怀里记录下了我们太多的故事太多的喜怒哀乐。去年临村的一个暴发户因为修路,居然打起了东茂山的主意,开出了优厚的条件,愿意出钱买下东茂山,在那里建一个石料厂。东茂山其实也就是一座石头山,如果把石头都弄走了,那么东茂山将变成一座空山而荡然无存。好在村里人最终禁住了诱惑,东茂山这才依旧安卧在那里。蓦然想起了电视剧《马向阳下乡记》里刘玉彬花钱要买大槐树一样,如果没了大槐树,大槐树村肯定就会少了什么,人们就找不到精神的寄托。大槐树也好,东茂山也好,那里有人们太多的记忆,太多的情感,太多的乡愁。大槐树和东茂山一旦失去,将是永远也无法弥补的遗憾。
东茂山往下,是低矮的坡地,那里便是全村的菜地。村里有几位妇女正在菜地里劳作。隔着一大片稻田的距离,我仍可以清楚地听到她们的谈话声。农村妇女总是率真随性,从不遮遮掩掩,想啥说啥。我听得出这次她们谈论的话题,是跟我侄子的婚事有关,这也是我这次回乡的目的。她们谈论的是婚期、彩礼、三金等。大家的菜地都是连在一起的,菜地也是大家彼此交流的舞台。谈话桑麻、交流菜经、议论乡情、感慨风俗等,小小的菜地是一方情感的宣泄地。看着她们我突然就想起了奶奶在菜地里忙碌的身影,想起了那一畦畦养育过我的瓜果蔬菜来,想起奶奶每次都摘得满满一筐子菜蔬,自己提不动,而喊着我的乳名,让我帮她提筐子的情景。一切仿佛如昨。我下意识地朝着我家菜地的方向看了看,那里只是一片秋草萋萋。我在想,奶奶如果在世,今年该是整整一百岁了。
菜地以下,便是一片平畴,一片沃野,那里是故乡土地最富饶的地方。那里种着一年两季的庄稼,种植着全村人的劳作、汗水、情感、希望和幸福。稻谷刚刚被收获,稻田里剩下的全部是灰白色的整齐的谷桩,空气中弥漫着新鲜的稻草的味道和泥土的芬芳。往年的这个时候,该是全村人在打场打稻了,那时会是大人小孩齐上阵,一派繁忙景象。可如今一切都交给了收割机,收割机从稻田里走一趟,那些稻谷都会乖乖地跟着它一起回家,省时省力省事。望着那些齐刷刷的谷桩,我眼前就不由幻化出儿时的场景,每当稻谷被收割后,我们都会在清晨蹚着露水,在稻田里拾穗,我们在分开那些湿漉漉的谷桩不停地搜寻着,一任那浓重的露水打湿球鞋,打湿裤腿……
稻田和我之间就是宛若玉带一样的大堰小堰了,它们蜿蜒曲折流向远方。它们取之不尽的水源浇灌着两岸的庄稼,把两岸的土地喂养得又肥又壮,它们养育了满堰的鱼虾虫蛇,养育着全村的鸡鸭猫狗,也养育着全村的大人小孩。它们是整个村庄的生命之源,它们也一直在我们的血液和梦里汩汩流淌。现在我正坐在它们的身边,感受着它们带给我的那份如水清凉、如歌岁月、如诗情怀。
我的身后便是我的村庄。村庄还是往日的村庄,老井、老树、老屋,还有后山的老坟。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那么熟悉而亲切,让人怀念、回味、感慨。我知道,不论时光走得再远,我永远也走不出故乡的缠绕和羁绊。
我知道,这个秋日的下午,在故乡,即使不是一粒野绿豆,如果换成一粒稻谷、一枚草芥,或是一只花大姐、一只秋蝉,它们照样会把我击中,把我对故乡的那份情感击得支离破碎、无处可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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