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同俊
从姥姥家翻出了一张泛黄的旧照,是20年前我和妹妹的童年合影;感慨时光流逝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感慨秋天的风吹得太匆匆。住在火车经过的地方,每天都能听到汽笛声穿越孟良山的广袤原野;每听到一次,就会想起那些泛黄的岁月里雁过留声般的往事,还有鲜活的人。
今天已是霜降,天气渐渐寒凉。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那个年纪,我的外曾祖母、我姥爷还健在。秋天来了,田岗的山林萦绕着一层薄雾,露水滴落在满园茶花上;门口的池塘静静地飘着乌桕树上一片片旋转的秋叶,波纹翕动;村庄四周峰峦叠嶂,秋收后的稻田像梯子一般摆满了屋前屋后;瓦舍、土墙在明媚的阳光里熠熠生辉。
黄阿婆端坐在一张旧藤椅上,慈祥地看着远方;她穿的仍然是旧社会简朴的青布大褂,蝴蝶结纽扣,尖头鞋;院子里栽着一株大石榴树,石榴宛如天边的红霞,照得整个院子闪着秋日金灿灿的光芒。
我穿着旧皮夹克、运动裤、还有妈妈一针一线纳的千层底儿,在时光隧道里滑过;对于黄阿婆的三寸金莲,我总是倾注了全部的好奇;阿婆耐心地给我解释民国的旧风,还有一个个与鬼子有关的故事。
老人最大的特点便是心里溢满了对晚辈的爱:我会坐在她的旧藤椅边,靠在她身旁,喜欢她用布满老茧的手抚摸我的脑袋;她一边抱着我,一边清晰而敏锐地给我灌输革命思想,讲她的家人怎样出生入死;在秋日的黄昏,她踩着小脚、牵着我的小手在曲折的盘山村道上行;将采撷的木槿叶子捣碎,做成我最爱吃的炒花饭;牵着我到菜园、溪畔找寻秋天的野菊花,晒干放在院子里堆起来……
在倒回的时光里,我是黄阿婆最疼爱的外孙,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晚辈之一。妈妈说,黄阿婆在我满月之前一直住在我家,为我们母子操碎了心。在一个黄昏,她永远离开了我,离开了妈妈和全家人。
黄阿婆的儿子,我的姥爷继承了她善良的品性;可是,姥爷最大的不幸便是过早地离开了我们这一大家人,在他59岁的一个凌晨。
曾有一段岁月,我很愚钝;姥爷心中就像油煎一样,担心我长大后的处境,常常一个人在深夜里长吁短叹;在昏黄的月光下,我在他的脚边偷听他无奈地翻身,屋顶的亮瓦照得前院的柴房恍如白昼。
姥爷怀着观音一般的心肠,走路都害怕踩死蚂蚁;在夏日的茶园,太阳照耀着干涸的大地,蒸笼一般闷热;姥爷让我躲在阴凉处,自己顶着烈日采撷风干的绿茶,一道道汗水蚯蚓一般浸湿他的背心;姥爷要用这一筐绿茶换来为我妹妹庆祝生日的骨汤、新裙子和胶鞋。
夏天的夜晚老长老长,知了聒噪不停;我就躺在石榴树下的竹床上,姥爷坐在旁边,一边跟我说话,一边用蒲扇为我驱赶成群结队的蚊虫;当我兴致勃勃数着满天星的时候,他已是鼾声如雷;一阵凉风吹醒了他的大梦,他赶忙抱我在怀里,去门前的池塘洗脚。午夜的山风吹得人心里头凉悠悠的,一池泉水将我们祖孙二人的身影碾得波光荡漾;每一次回忆姥爷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当年的夏夜,拉长了人影的月光。
现在,我有一些害怕翻开这张泛黄的旧照,这张拍摄于20世纪90年代的童年合影;翻开了它,就像打碎了一个陈年的酒瓶,翻涌的老酒会顺着年轮的纹路流淌,一直流淌到那条承载着记忆的深巷;深巷里住着我的黄阿婆、我的姥爷,还有我的饱蘸着疼爱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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