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

    孔子是“至圣先师”，是在最正统的社会、代表最正统的学问的最正统的人物，对我们来说，仁、义、礼、智、信，哪一方面不能研究，偏要从性的方面来研究孔孟之道，这岂不是亵渎圣贤，太“左道旁门”了？的确，几千年来，人们从不同的方面来研究、诠释孔孟之道，但是从性的方面来研究的却很少。我们现在这么做，其目的在于挖掘孔孟之道人性化的一面，去除封建后世对孔孟之道的篡改，还这些大圣大贤以真面目；同时，也进一步地挖掘中华性文化的历史根源、社会根源与文化根源，使性文化的发展有更加坚实的基础。

    我研究性文化，是从20世纪80年代后期主持了全国两万例性调查以后开始的。进行这个大调查，有许多发现，主要发现之一是现代中国人的性观念、性行为、性习俗在许多方面受传统文化的影响很深。例如，普遍认为性是淫秽不洁的，至少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在性生活方面，甚至在夫妻之间女人都是不能主动的，否则一定是个“不正派的女人”。女人要重视贞操，娶了个老婆如果不是处女，总是个疙瘩，就像一个一触即发的定时炸弹，所以如今社会上盛行“处女膜修补术”。女人如果失身了，那就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千古之恨”哪！女人如果被强奸了，即使本人完全没有过错，也“跳进黄河洗不清”了。老年人是不应该有性生活的，七老八十了，头发都白了，第三代都那么大了，还想干那个事，真是“老来骚”，如此等等。这都是受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这里所说的传统文化。主要指儒家文化，儒家文化好像就是和孔孟之道画等号的，是和封建礼教画等号的，而鲁迅说过封建礼教在杀人，巴金的《家•春•秋》更使人形象化地了解了封建礼教是怎样杀人的，于是，儒家文化、孔孟之道就变成中华性文化、性文明彻头彻尾的对立面，变成摧残人性的一个主要根源。我研究性文化，在所撰写和出版的许多著作中，都是这么阐述儒家文化和孔孟之道的，例如，中国在汉、唐之际，性文明达到一个鼎盛时期，两性关系十分开明，为什么呢？因为尽管汉武帝听信了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可是那时刚刚推行儒家文化，它对社会的影响还不大。为什么在宋朝中期以后，性禁锢愈演愈烈，一直发展到吓人的程度呢？这是因为朝廷大力推行儒家文化中的“程朱理学”，提倡封建“存天理，灭人欲”的结果。封建社会为什么会那么歧视妇女呢？因为孔子说过“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为什么在宋代以后，女人对贞操讲究到发疯的程度，甚至出现了“寡妇断臂”、“乳疡不医”这样乖戾人情、不可思议的事情呢？这是受儒家文化中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影响。总之，过去从性文化的角度看儒家文化，儒家文化似乎都是一些历史的消极面，这种理解对吗？我们讲传统文化，我们说中国有丰富悠久的文化，传统文化是历史遗产，尽管其中有糟粕，有消极因素，但是精华还是主要的，不然中国人还有什么可为老祖宗而自豪的呢？中华性文化绝不应该是从传统文化中游离出来、和儒家文化相对立的东西，而应该是从儒家文化中吸收了很多营养，才能得以发展的。二者应该有相辅相成的一面，而且这一面应该是十分重要的，这种思考才合乎逻辑。可是，我没有继续思考下去，长期以来，我把这个问题挂起来了。我写文章，做讲演，往往也只引用几句“食色性也”“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之类的话，说明孔孟之道并不是一开始就搞性禁锢。可是何时又以摧残人性、扼杀自由的面目出现的呢？这些就模糊起来了。

    时代跨入了20世纪末和21世纪初，我已经年过七旬，在学术研究的海洋里已扑腾很久了，学术环境的变化使我越来越重视孔子，引发了我许多新的思考。这些变化主要是：在中国大陆，这几年间掀起了一股国学热，讲《论语》、研究孔子、研究儒家文化的书的出版以百万计，而且国学成为电视节目的主要内容之一。2004年11月，中国第一所海外孔子学院在韩国的首尔举行了挂牌仪式，迄今为止已有几百所孔子学院分布在了世界上的几十个国家和地区。我国教育部还着手在全球建立100所孔子学校，使孔子的智慧传播得更远。国际上对孔子的评价越来越高，较普遍地认为，孔子、苏格拉底、释迦牟尼和耶稣是人类历史上的四大圣哲。法国曾把孔子的名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写入宪法，定义为自由的道德歌颂孔子的戏剧界限和公民义务的原则。有人说，把外国先哲的格言写入宪法，这是第一例。1988年1月，历届几十位诺贝尔奖获得者在巴黎集会，在谈到21世纪人类需要什么思想才能维持和平共存时，最后达成的共识是：孔子思想。他们说：“人类要生存下去，就必须回到25个世纪以前，去汲取孔子的智慧。”2005年9月，在巴黎召开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执行局会议上，设立“国际孔子教育奖”，主要用于奖励在教育、文化方面做出突出贡献的专家。这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最高级别奖项，也是第一个以中国人的名字在联合国设立的奖项。

    以上这些评价都是重量级的，作为中国人，我深深地感到自豪；可是作为一名性文化研究者，我又感到困惑。儒家文化、孔孟之道历来是作为摧残人性的封建礼教、作为性文化的对立面出现的，如果它真的这么违背人性的健康发展，又怎么能流传千古？又怎么能在世界上都得到赞同与称颂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