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年近70岁的唐绍仪就任广东省中山县训政实施委员会主席,他表示要“将中山县建设成为全国各县的模范”。两年后,他出任中山县县长,集中精力实施建设模范县的计划。在不到4年的时间里,他四处化缘,修马路,建医院,把自家的花园改建成城市公园,对市民开放……至今中山还流传着他的逸事,说他修马路的时候,碰到土地公公挡路,民工不敢动,他就用手杖敲敲土地公公的头,然后让民工接着干。因为下水道的井盖老是被偷,唐绍仪下令在井盖上铸上“盗买与盗卖,均罚50元;报信或引拿,均六成充赏”字样,后来就没有人偷了。
从一国总理到一县县长,他都做得有声有色。在县长任上,唐绍仪甚至一除旧时奢华习气,比较注意为政清廉,革除官吏衙门陋习,并微服察访,及时解决一些实际问题,因此有“布衣县长”之称。但唐没想过中国官场在恶化,1934年10月,陈济棠通过亲信在中山唆使县兵以索饷为名发动哗变,包围了他的寓所,逼他去职。
抗日战争爆发后,唐绍仪由香港还居上海,他的政治声望使得他被视为“以华制华”傀儡的最佳选择。据说日本方面计划由唐组织全国性伪政府,取蒋介石之位而代之。日本特务如谷正之、土肥原等和汉奸陈中孚、温宗尧等频繁往来于唐府,于是唐绍仪将要出任伪职之说不胫而走,通过各种渠道流传散播。国民政府派人劝说唐离开是非之地,唐的态度暧昧不明,加上蒋介石对他的独立超然姿态早有忌恨,因此决定由国民政府军统派员刺杀唐,这样既能威慑异己,又断了日人妄想。
1938年9月30日,唐绍仪被国民政府特务刺杀身亡。10月5日,蒋介石以国民政府主席林森、行政院院长孔祥熙等人名义,特地颁布《唐绍仪褒扬令》,同时拨付治丧费5000元,并令将唐氏生平事迹“宣付国史”。国史馆撰写的《唐绍仪传》,称唐晚年被日本人拉拢,要其充当傀儡,“终不肯出”。后来的台湾地区杂志所载军统北平站站长的回忆录中说:“因唐已定意做汉奸,故予处决。”而留在大陆的军统骨干沈醉认为,刺唐是军统奉命行事,实属“误杀”。对于唐绍仪之死应该说是“晚节未失,惨遭错杀”。
因为这些原因,这位中华民国的首任总理至今不为大众所知并纪念。他的人格光环也因洋派而失去可亲、可界定之可能,我们今天也似乎难以理解他的心路历程。但考察他的一生,用旧官僚、守旧派、政客等来形容他显然是不够的。因为他曾在清政府、北洋政府、国民政府等多朝为官,有的历史学家甚至直指他为“风派”,这显然也是对他的误读。不夸张的说,唐绍仪是中西文明交汇后的第一代政治家,他有着至今中国人难得的现代精神。
跟唐绍仪关系密切的叶恭绰曾回忆说,唐绍仪“有劝人退位之习惯,以为政治家无身临绝境之理,退可复进。故劝清帝退位,劝袁退位,劝段退位,又劝蒋退位,而不知除清室被逼外,余皆不听其言,蒋尤误会,以及干祸”。这种政治人格,不仅当时人不理解、他的朋友不理解,就是今天的中国人也少有理解者,今天的历史学家甚至称他为魏延式人物,脑后有反骨。实际上,把唐绍仪的政治人生放在西方的背景下,无论他劝政治人物退位,还是他从总理之尊屈身为一县之长,都是再正常不过的。
因此,我们说,这个中华民国的首任总理是最具有现代精神的人物。他也年轻过,也有过所有人都会有的正常欲望。比如,他年轻时在个人操守上不太谨慎,《申报》就曾报道说,唐绍仪在担任副部长时,嫌工资待遇低,“用款浩繁,入不敷出”。《申报》评价其“实不外拜金主义也”。以至于清政府翰林院的侍读马吉樟弹劾他,说他在担任邮传部左侍郎时,“所用垂参,皆其同乡亲戚,以贿而行,咨调司员,亦多以贿成者”。当时的报纸也报道说,唐绍仪出任邮传部尚书后,“日食非百金不乐,一切举动,皆摹仿西洋豪华,非中国诸王大臣所可及。惟对于部中司员异常刻薄,闻近日又有裁员减薪之举,邮部之司员无不怨形于色。夫减之诚是,然唐自待亦太过也”。时人也记载说唐绍仪“广交游,善挥霍,每日四餐,每餐十金,犹云无可下箸”。日本人佐藤铁治郎的记载干脆说:“唐本骄奢淫佚,无利不为。”
但这个得中西文明精髓的政治人物并非止步不前,因为他的本性仍在,他自始至终就没有失去中国的认同,也没有失去对文明责任的皈依。在唐绍仪留学归国时,他的日本同学曾问他:“40年前,大英帝国的利炮坚艇,如果不是打到中国而是日本,你认为结果将是怎样?”唐绍仪回答说:“英国的舰艇,不论是打到中国抑或日本,都是侵略行为,是非正义的,全世界都应该予以谴责,你说是吗?”日本留学生嘲讽道:“绍仪君,你不认为这是答非所问吗?”唐绍仪毫不客气地回击:“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日本同学到处向人讨教唐的话是何意思,另一位中国留学生告诉他:“这句成语是说你知识浅薄,对中国知之甚少。”
因此我们能够理解,唐绍仪在积贫积弱的清末,能够最大限度地为政府和国家争取利益。他比之前曾纪泽(曾国藩的儿子)的职业外交才华更为出色,他影响了自己的女婿顾维钧,使顾成为一个敬业的事务官或政务官,只是他自己生不逢时。
1905年,在印度举行中英谈判时,唐绍仪几乎征服了对手,即使英国人向他施压,他仍敢自决:“我是来谈判的,要我签字,我不签!”这应该算是顾维钧在巴黎和会谈判态度的先声。唐绍仪在征得清政府同意后,宣布中止谈判,使英方的企图无法得逞。
因此,我们才能理解,晚年的唐绍仪在政治人格的演进中日趋完善。1928年,国民政府在南京成立。当时的南京仅为中等城市,一时拥入中央、直辖市两级政府,役员遍地,人满为患。两级政府决定,划分建房地域,解决住房办公困难。南京大片的闲置地顿时成了热门抢手货。有人找到担任中央赈灾委员的唐绍仪,请他挪用赈灾款合购地皮,以求牟取暴利。唐毫不为之所动,告诉对方:“连划分给我建房的地皮我都不要了,还有必要动用灾民救命钱去抢购土地吗?”
因此,我们才能理解,他后来会投身于社会公益、中国基层建设。1915年,唐绍仪从北京退出政坛后,回乡建造了一所“共乐园”,他希望这个花园是全城人所共有的。为避免日后子孙独占此园,他还履行了赠送仪式,写出字据,自己签名,妻室子女都在字据上签字:“共乐园”为乡亲共有。
20世纪50年代,毛泽东几次用唐绍仪“当了总理再当县长”的例子,来教育干部能上能下、安居其位。同样是50年代,美国第31任总统胡佛出版回忆录,其中多次提到好友唐绍仪,对他的评价是:“为人正直,有才干,对中国的未来怀有远大的抱负。”可见,唐绍仪虽然死于非命,但他的人格意义仍有待今人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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