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曾友
祖屋的火塘肯定不是祖父亲自修建的。因是祖屋那百年以上的高龄,以及祖父膝下绕来绊去的十几个孙儿孙女,总是让一直没有胡须的老祖父见了就要鼓起瘪瘪的嘴唇子笑着说,呵呵我小的时候啊,这老屋就是这个模样,你说该是多少年呢?祖父一边说,一边端坐在火塘的正中位置上,杵一根又黑又长的老火钳,对着黑魆魆的松树篼子敲来敲去,那纷纷扬扬的火星子就四下里绽放开来,黑洞洞的老屋深处俨然一陌粲然的星辰。
豫南大地的入冬时间较晚,然而一旦入冬,老祖父唯一的活计就是负责火塘的烧烤。将初秋时候就四处收集来的松树篼子、栎树篼子还有不十分经烧的枫树篼子彼此勾结地累积起来,架起一处高高的垛子时候,再用引火的松针一点一点儿地燎出明火。扑扑的火苗子上下窜动的时候,祖父就将火塘上方屋梁上高高悬起的铜制吊罐放下来,灌上水,盖上满是烟尘的木制锅盖子,再提升到一个适当的高度,就任凭满罐的清水噗噗嗒嗒地烧煮起来。
在有的时候,我怀疑祖父不是在烧水,而是煮,因是满罐的水花四溅时候,除了祖母舀起一瓢去洗洗碗刷刷锅,别的就似乎没有什么更多的用处。眼见一吊罐的水花飞溅的差不多了,老祖父也仅只是重新添置几瓢进去,再将一双有着臭臭裹脚布的老足从黑乌乌的鞋窟窿里面拔将出来,放在火苗子上面烘烤。只待黑魆魆的烟雾里面都是一股子异常味道儿的时候,老祖父这才收回双足,说一声日啊真是舒坦啊,将两截裹腿的黑粗布从脚踝的部位开始缠起,一直缠至膝盖头的时候,再起身去看他的老黑犍。祖父心疼他的老黑犍,不是冬阳照见茅檐的矮墙根了,祖父是不会从牛栏屋里牵出他的老黑犍的。
老黑犍一边在糊着棉绒纸的窗棂子下面咀嚼一些石磙碾过的新鲜稻草,一边依着矮矮的短墙取着一些冬阳的温暖。老黑犍头顶上方的茅檐那里,往往都是一些尺把长的硬硬的冰溜子,有着一些黑污污的亮黄色,那是只有很多年的旧茅檐才能沁出的新鲜亮色。祖父用扫帚条子将老黑犍的周身清扫干净,再将黑犍身边的牛粪一块一块地收集起来,装在粪箕子里面,堆在不远不近的一个高处,沤制得污水横流时候,满地里都是一股子黄牛粪的污秽香气,飘荡在茅檐旧屋的各个角落和墙窟窿子。天可欺,地可欺,这哑巴牲口可不能欺,祖父说。
侍弄完毕自己的老牲口,看见我又从屋后山的栗树林里背回一篓老栗树的碎叶片子,祖父张口又骂,日呀顺子你是铁打的么,快来我这火塘边烤一烤。如果是刚刚玩罢冰雪的小手,祖父就会告诉我,不急不急,先凉一凉,如果直接烤,还会更冷的。我不信,陡然就将沾着冰水的双手直接放在火塘的上方烤,果然,冰渣渣的,反而更是刺骨的寒冷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知道不知道不……高龄的祖父一边抱过我,一边放声地大笑我的顽劣。
很多时候,都是只有父亲或者末叔才能紧靠着祖父围拢火塘烤火,倘若是姑姑或者姑爹们来家了,我们小孩子才可以凑上前去取一会子暖。黑黑长长的火钳总是掌控在祖父的手里,看见火势不很兴旺的时候,祖父一阵子敲敲打打,黑黑的薪柴就又重新燃放一些无边的温暖来。火塘边可能会有一块粉白的糍粑,靠在最外圈的砖块儿上,冒着一丝半缕的热气儿,看着看着就鼓起来,鼓成一块硕大的棉絮堆的时候,忽然裂开一处长长的口子,扑地一声热气四溢,厚厚的糍粑重又瘪了下去。闻见糍粑的惯常香气,祖父用火钳夹起来,吹吹打打地掰成两半儿,一半儿递与姑姑或者姑爹,一半儿留与自己,眼见上面还有很多的火塘灰烬,也是直接放在齿牙不多的口里吞咽。再烤一烤双足,祖父就起身回屋歇息去了。入夜以后的祖父不洗脚,甚至祖母、父亲和末叔也不洗,那时候的豫南乡村方式简单,根本就没有现在如此多的礼仪和环节。
偶尔时候,那除非是老祖父十分高兴了,他才会揪着一边取暖的我的耳根子说,日啊顺子你数一数你的手指头子让我听听。我就扳起手指头,一根一根地数起来,数着数着,左手五个,右手四个。再数一数,右手五个,左手六个。老祖父听了,哈哈一笑,说是顺子总有六七岁了吧,怎么还不会数数呢?姑姑或者姑爹们一起大笑,我就很不爽,大声说我长大了放牛,我只放两头牛,我要学会那么多的数字干啥哩?那你要是生了三个四个的小娃子,你还能数得过来么?祖父的这个问题,我终于回答不上来了。高龄的祖父先后有过两次婚姻,前前后后养育了八个孩子,比我一只手上的手指头子还要多许多。
祖屋火塘的火势每在春节的前后最是旺盛。家家户户的火塘四围,都是一圈聚了又散、散了又聚的亲朋故交或者自家邻居,除了惯常的大铜吊罐,火塘四边更多的是暖酒的泥巴壶和泛着清香的白酒盏儿。泥巴壶里多是去冬今春的小米酒儿,也有糯米酿制的,那是需要很上档次的贵客们才能享用的佳品;至于清白雅致的小白酒儿,说是小酒儿,其实只是一种有着一些寡淡味道儿的小美食,乡村中的女客或是不善饮酒的男宾们,偶尔遇上可以饮上一大碗。但是据我所知,不管是糯米的米酒或者清淡的白酒儿,我的父亲都善饮,饮罢了还要咂摸嘴巴唱一句,小米酒儿篼子火,天上神仙不如我……
火塘旁边的这一句乡村唱词,让父亲一生中挨了祖父不多不少的责骂。祖父骂得双唇生疼也就不再骂,祖父去世以后终于再也没有谁来接着骂。父亲后来并没有骂过我,因是父亲也如祖父这样年岁的时候,我家的祖屋已经不再有,火塘也已不再有,偶尔相聚,一大家子人口总是躲在浅窄的客厅里面烤着默不作声的电炉子,说着无关疼痒的大白话。少年时候的乡村火塘,已经永远地躲藏在记忆的最深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