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香

    梁启超是集联的专家，他曾集了不少诗词对联，其中较有名的一副集联是：

    春欲暮，思无穷，应笑我早生华发；

    语已多，情未了，问何人会解连环。

    所谓集联，就是摘取前人诗词文章中的词句集成的对联。它也是中华文化百花园中的一枝独秀的奇葩。“改诗难于作诗”，集句又难于改诗。李渔在《闲情偶记》中将词曲结构比作七宝楼台之建筑：它何处开户，栋用何木，梁用何材，必俟成局了然，始可挥斤运斧。现在是集句者“挥斤运斧”去斫人家的“七宝楼台”，从中取下材料，偶一不慎，那就真是“碎拆下来，不成片段”了。拆固不易，拼接就更难了，所以说，不是高手是不易作集句集联的。

    梁启超的这副集联是集词句为联的，它选自唐、五代、北宋、南宋四大词家的词中。

    “春欲暮，思无穷”选自晚唐词人温庭筠的《更漏子》一词。词的上片写春事已了，一年好景又成虚度，这怎能不让词中主人公有迟暮之感。下片写惆怅中的思索。“春欲暮”是“思无穷”的起因，“思无穷”蕴含的内容极为丰富：既有“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的忧惧，也有忆往日的欢乐……

    “应笑我早生华发”句选自北宋大词家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一词。

    苏轼是一位从小就接受儒家思想熏陶的文人士大夫，他心中始终潜藏着不可明说又不可不说的报国理想。但是不断袭来的政治冤狱和生活苦难使他壮志难酬。面对现实，面对人生，他无限忧伤，于是这首名词就诞生了。

    词的上片整个叙述词人借长江古战场的景色进入了对历史的回忆。词的下片写追想周瑜是一个了不起的英雄。作者以周瑜自况，但他的抱负却不能像周瑜那样得以实现，于是就借怀古来发泄胸中的不平之气。他满腔的报国热忱在下片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多情”二字是一种强烈的自嘲，也是一种无奈的自我安慰；“应笑我早生华发”一句写词人从忆英雄中猛醒过来，却发现自己已是两鬓霜白。梦境与现实的强烈对比，壮志难酬和年华老去的哀伤，至此达到极致。

    “语已多，情未了”句取自五代词人牛希济的《生查子》一词。这是一首别情词，词的上片主要起烘托铺垫作用，意在表明“相见时难别亦难”而泪下，以泪转入下片。“语已多”三字承上片，写如何互诉衷肠，叮咛后约；临别又怎样关照，互道珍重。接着以“情未了”荡开一笔：离别的话说得很多了，却远不能把深情笃意全表达出来；从而又映出“回首犹重道”的下文，这几句将恋人之间难分难舍的心情表现得极为细腻深刻。结尾的一步三回首深情嘱咐的三句之所以成为千古名句，在一定程度上是得力于“语已多”的。

    “问何人会解连环”句取自南宋爱国大词家辛弃疾的《汉宫春》一词。这首词是词人借咏节序以抒国事的。“往日不堪重记省，为花长把新春恨”；东风忙处催花开，闲处催人老，词人又平添了几根白发。立春的清景和家国的破败酝酿出词人无限的愁思；愁思在愁肠中回转郁结，无首无尾如无从破解的连环。词的最后一语破的：这愁是怕花开花落，更怕从塞北南来的大雁却已先我而北还。言下之意就是愁又添白发的词人收恢中原的壮志仍未酬啊！

    集古人句是一种再创作。将不同古人的作品中的句子碎玉零琼集成一首诗，或一副对联，不但要音节嘹亮朗朗上口回肠荡气，还要结构妥帖风格统一内容有新意。梁启超的这副集联，上联意在表达壮志难酬而年华老去的忧思和哀伤，下联意在表达男女缠绵情深意笃难分难解的爱如无从破解的连环。作者没有让这些古人牵着鼻子走，恰恰相反，他信手拈来发光的珠子，随意驱遣前贤名句为我所用，以碎绵织就自己的天衣，杂糅诸家精华而浑然天成，充分显示了作者广博的学识和述出的艺术才能。

    古人说，“诗无达诂”，作者未必有，而读者未必不有。作品写儿女长情，又可以用来理解为寄寓人生、寄寓为学、寄寓事业。我们读诗读词，不可就词解词，而忽略它的言外之意。我们对这副集联也应作如是观：它既可看着是对爱情的深恋和执著，也可看着是对所追求的理想、事业的深恋和执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