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源

    一

    老友不期而至，我忙拽出一小方桌，移至门前树下，沏一壶红茶，品饮，闲聊。

    品着，聊着，忽然不恭敬了，以“老家伙”互称彼此。彼说：“老家伙，来点新鲜的。”从口袋里掏出两袋速溶咖啡，撕开，倒进壶里，续上开水，再倒入两人杯中。自鸣得意：“尝尝，红茶加咖啡，一杯又一杯，中国式烧包。”我试着啜一口，说行，有创意。

    不知咋的，我们就聊到“开门七件事”上了。我说：“柴米油盐酱醋茶，其实不再是烦心事了。现在的七件事应该是：水、电、房、车、网、礼、娃。”并分别做了解释：停水、停电了，你会抓狂；有房有车，成了许多人的梦想和追求；上网、网购、网聊，已经成为年轻人的生活方式不说，弄不好还会引发出一些社会问题；送礼之风正风行城市乡村，每个家庭每年都会为此增加一笔不菲支出；而子女养育更是每个家庭的第一大事和主要支出。你算算，从小孩出生，到上幼儿园，到读小学、中学、大学，甚至到结婚、找工作，这中间的吃穿用、接送、买玩具、置行头等，绝对是一个花精力、用银子的系统工程。你说，与水电房车网礼娃相比，那个柴米油盐酱醋茶是不是早就成了小儿科？

    朋友笑道：“老家伙，你得乐观。你我之辈早生了几十年，你说的那七件事，有些你是瞎操心了：你不用去幼儿园接孩子吧？你不会跟别人网聊或者跟网友跑了吧？你不会开车也就不考虑买车了吧？至于停水停电，那是偶尔有之的事情，而且大多无需你这老家伙烦心，自有人急急地操办。还有房子，你我之辈，眼下的陋室栖身足矣，你还想去换豪宅、住别墅？”

    我想说，我不是操心、担心的意思，我说得是社会变化或社会现象。但，打住。只聊天，不抬杠。

    老妻却在一旁接过朋友的话题：“子孙自有子孙福。眼下这个时代，种田不交税，老了有养老钱，老百姓还有了医保、合作医疗什么的，老辈们想都想不出来的事，现在都成了现实，你还瞎操什么心？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就能向前奔！”

    想想也是。我便低头专心啜饮那煳里叭叽的玩意，并努力拿捏出一副“中国烧包”的架势。

    风正徐徐，阳光灿烂。

    二

    住房不远处有一大块空地，撂荒多年，听说是某开发商已占未建所致。这些年，先生草，再生树，再垃圾遍地。远处看去，一片青绿。一旦走近，臭气熏天。杂树丛生，没能生出花来；野草疯长，也没引来莺飞；蚊蝇乱飞，这个真的有。

    3年前，老妻以务农多年的慧眼，发现这是块种菜宝地，于是带着镢头、铁锹、砍刀，连挖带砍，经营半月，竟弄出一块绝好的菜地。某日，喊上我，带着菜苗、锄头、水桶“种菜去”。我见后大吃一惊：对于多年前做过双侧髋关节置换、且年近古稀之年的老妻，这绝对是个大工程。我惊讶、赞叹，但从嘴里冒出的话却是：“我说你啊，就是命贱。早年不想在农村种地，巴望早点跳出农门。现在倒好，老了老了还找地种。”

    老妻说对，我就是命贱，不种地就难受，弄出这块地后浑身舒坦。闲话归闲话，种地俺姓张的也不含糊，想当年在生产队务农，也是好劳动力一个。当然，把式算不上，打打下手，还行。

    菜苗日渐长大，蔬菜品种也日渐丰富。由不得你，看着绿油油的菜苗不断往上窜，总会心里发痒，时不时地会溜过来，除除草，捉捉虫，浇浇水。不知不觉中，种菜活计竟成了退休生活的重要内容之一。随着季节变换，各种蔬菜总会应时端上餐桌，吃起来放心不说，还觉着格外香甜。有时候，我们会将刚摘下的或吃不完的分送亲友、邻居，分享了许多意外的幸福。

    种菜的日子里，与老妻共处的时间多了，竟发现了她身上有许多过去不够了解或不曾注意的东西。比如，她对农活、对时令很熟，会随口说出许多农谚、俗语；她记性特好，会有头有尾地说起许多年前的某人某事；她宽容、重义，会淡然看待往昔婆媳间、妯娌间、邻里间的鸡毛蒜皮，会心存感激地怀念那些帮助过、关照过我们的人……

    我有些感动。我们婚后已共同生活近半个世纪了。老夫老妻，自以为很熟，现在才明白，真得还不能说相知。共同劳动中，共话往事，勾起的不仅是回忆，更多的，是重新认识了你身边的那个人。

    是谁说过：“和身边的那个人慢慢相爱。”

    这话，很美。

    三

    外甥女大学毕业后，应聘、考试、面试、实习，几经历练，换了若干个单位、岗位之后，日渐成熟、练达。总会以“老江湖”的姿态，淡然看待岗位和角色的变换。挂在嘴边的话是：“此处不留姐，自有留姐处。”

    也许我是真的老了。总是希望她能有个稳定的岗位，过稳定的日子。某日，逮了个机会，表示要和她好好谈谈，认真谋划谋划未来。

    她说：“好啊好啊，我能先问你个问题吗？你怎么看待命运？”

    我迟疑未语。根据我所受的教育和个人经历，我想到的是：讲命运是讲迷信吧？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呀。命运要靠努力奋斗来改变啊，等等。但要马上且简明地回答她，我一时还真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笑笑，一副调皮的样子，自问自答。“我说吧，命和运其实是两种不同的人生际遇。命无法选择，运却靠你去闯、去碰——碰运气嘛。命之所以无法选择，那是天定。比如你出生在官二代、富二代家，生长在都市，或者你出生在边远山乡贫困之家，你能选择吗？运就不一样了，即使你出生高贵，生活条件优越，但可能时运不济，摊上破事、烂事；你出生贫困，但你赶上了好时代，遇见了好人、贵人，遇上了那个能渡你出难关、奔向光明的福星，那你的一切都有可能从此改变。所以，我说，未来的事，谋划谋划也对，未雨绸缪嘛；但我感觉主要是靠撞、靠碰。而要撞得上、碰得到，就要多学习、多积累，不断扩大视野，增加活动范围，提升个人能力。不敢闯，不敢碰，或者眼光不够，能力不强，可能有机会也看不到，抓不住，好运也就白瞎了。所以，我想趁年轻多闯、多碰、多历练，我在等那个一定会出现的机遇，我自信会有。”

    我一时插不上嘴，心里却在想，真是新一代年轻人啊，我们无法相比。本人此生的命运，坎坷也好，幸福也罢，都已定格成历史。但，自己年轻时何曾想过、试图主动掌控个人命运？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世代差异还是时代差异，但我知道，她说得有理。

    我望着她，一个美丽的女孩。我对她说：“成长快乐！”